伟大的人—写在博士二年级后人生最低谷之时

2014年2月写过一篇文章记述我去Caltech面试的情景,仔细再读一遍下来,内心仍旧不能平静。 回想我在UT生物化学系待的这两年,我是否对得住两年前的自己呢。

博士一年级

博士一年级的时候,上了一门免费给生物专业开的programming课程,那门课在UT最fancy的CS大楼里;每每我走进那栋楼,看着滚动屏幕上不同seminar的信息,都觉得非常excited,可是一个biochemistry专业的学生何来那么多闲情总去CS楼晃悠。我向去Caltech面试时认识的E实验室的同学R联系,问他我该怎么补DNA计算需要的背景知识。他推荐给我了一些书,还帮我看了UT的课表,说我可以去上一些本科生的课。我问补上这些东西要多久呀,他说大概也就是一年的课程吧。我听了觉得好沮丧,想着我怎么可能再花一年的时间去补本科生的课呢。身在UT生物化学系,我又能做什么呢。偶尔在学校图书馆网站上找R向我推荐的书,也因为图书馆没有书源,而新书太贵而一直没有狠下心去买。

第二个学期争取到了work with D的机会他那时还没有正式入职,所有的交流都是skype或者邮件。每次和D谈完话后都会觉得满血复活。我给D发邮件说我觉得theory总是在experiment之前被develop,而experiment最后都导向了application,我对practical application并不感兴趣,所以想做theory,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始。D给我回复了一封长邮件,说theory有不同的flavor,在这个领域可以有biophysics flavor的theory,也有CS flavor的theory。“Personally, I think everyone, no matter what their field of study is, should know some basics of CS theory! It is beautiful stuff. But different people have different natural affinities and interests. It is important to explore much, to take many roads, and to see what feels like a fitting glove.”我也是在那个学期听完了Caltech一个录下来的给一年级本科生的introduction to information的课,对theory充满了好奇。

博士二年级

博士第二年D正式入职ECE院,我们有了更多面对面谈话的机会。在刚开始听他给我讲他的theory的时候,我总是很难摆脱experimentalist的思维,在心里觉得困惑,觉得做那些数学证明有什么用呢,为什么一个chemical system要在做实验之前做那些数学分析,直接定试剂开始做实验不就行了吗?但是D向我展示的那些动脑对system进行分析的过程,让我也觉得非常有趣,时常自己也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想去逐渐适应theorist的模式。圣诞节快来临的时候,一次和D谈话结束,他说他有一个Christmas gift送给我,然后从书架里面拿出了一本Introduction to the theory of computation给我。这本书正是一年前R推荐给我,而我反复在图书馆找,又还没舍得在Amazon上下单的书。我好开心,用低头翻书的动作掩饰热泪盈眶的感动。D随口说了一句我可以转专业到ECE。我犹豫了几天,给D发邮件说我想转去ECE。但D仔细看了看ECE那边的要求,每个博士生需要修满10门课,而我在生物化学系的学分已经修得差不多了,他又觉得我没有必要转专业,毕竟我待在生物化学系,让A做我挂名的导师,也一样可以做想做的研究。

一切在博士第二年的上学期都按着正常的步伐前进,我以为在D的引导下,我可以一直很开心很开心地做research。可在我这短暂的23年里,人生最低谷的怕是这2016年了。

2016年我参加了生物化学系的博士生资格考试,提交了一个偏工程的research proposal,这个proposal被生物化学系的老师批判,因为对于这个考试来说,他们更希望看到研究(细胞)生物化学机理的内容,并且他们本身对偏工程的内容并不了解。在第一次考试失败之后,我本有机会对原proposal进行修改然后第二次答辩,但其中一个考试委员会的成员在一个月后向院里表示他对我已有偏见,拒绝给我第二次机会,要我重新选题一切从头开始。而这时已经是这一年的第四个月了。我在D办公室难过地哭了。D对我说Look, you have done great job on your research and TA. I am not discouraging you to stay here. I am also looking at the requirements for ECE department. I am not in your department and don’t know the people there, but I am in ECE. I will use my powers and try my best to support you.然后D说他正在筹办ECE院里面一个专业的改革,那个专业会更fit我,我们可以考虑之后在生物化学系拿一个硕士学位然后转到ECE。

这时候A介入了。他说之前他对这个博士生资格考试要求有错误评定所以并没有给我任何帮助,现在意识到了他本可以参与和给我帮助。于是他的方法是开始疯狂push我要我给他发送生物化学idea。星期一发给他一个abstract,他回复的邮件是通篇批判,处处质问,然后批判邮件末尾写上do it again, by Wednesday。周三再发给他一个,他仍旧不满意,末尾by this weedkend。为了学习适应这个我不熟悉的考试的形式,我去向其他pass了的学生学习,学习他们的proposal和经验。但我给A发的每一个topic他都不喜欢,所有回复的邮件只是让我觉得自己是rubbish。周围同年级的朋友看了A发的邮件,也不知道怎么让他满意。最后把我逼急了,我把一个师兄之前通过考试的abstract发给他。他仍旧不满意。于是我在他给的下一个deadline到来时,我什么都没发。第二天早上六点,他发邮件给我抄送给D,说我过了期限但什么都没发,要我们三个人坐下来谈一谈我在他实验室的未来。

D在收到邮件之后,看了我和A的来往邮件记录,告诉我这时候该怎么向A回邮件,也帮我分析了A可能不喜欢我写的abstract的原因,然后要我修改了之后先发给他看一看,然后再发给A。给D看后他帮我在内容和语言上都进行修改,两个人一直在他办公室写到晚上九点。A的态度缓和了一些,但是仍旧不满意。。。

这场马拉松以我要回国刷新签证暂停。我已经半年多没有做科研了。我感受不到乐趣,只有焦虑。而一想到回美国之后,仍旧要面对A不依不饶的折磨,我觉得我去美国的这一切都好像没有了意义。

回美国之后我在自己的research方向有些想法和D有一些交流,他认为非常有意思,并支持我继续想下去,同时他也要我把这个想法发给A。A看了之后用it's fine概括了他的评价,接着要我给他第二个topic,要在结构DNA纳米技术方向和生物化学有交叉,且由于我细胞生物学相关的基础比较弱,他要我回避和细胞相关的内容。我看了些偏生物或者化学也和结构DNA纳米技术相关的文献,觉得对那些并不感兴趣,于是随便写了一个摘要就发给A了。也可想而知,他再一次批判得体无完肤。

我觉得我对我自己的兴趣点已经摸得差不多了,对生物化学系再也没有留恋了。再和D讨论的过程中,他也表明他能够顺利让我转专业到ECE。在生物化学院待了两年,需要修完的课也已修完,本想拿一个硕士学位再走(通常情况下根据自己的研究成果写一篇毕业论文提交了就可以拿学位),但是A说如果要在他那里拿硕士学位,要再在生物化学方向复习二三个月并且他觉得通过才给学位。我和D都觉得没有必要,于是我放弃了拿硕士学位,直接转专业到ECE。

博士三年级

在知道我能够转去ECE之后,彻底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已经是八月了。D说实验室新加入了两个成员,要我多和他们交流。当我看到他们金闪闪的计算机科班出身背景时,我再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思来想去自己的想法,总觉得拿不出台面。尤其是每当想到在计算机专业是对逻辑思维能力要求很高的专业,他们摸爬滚打到了博士阶段了,定然是有超然的天赋和聪明才智的。而我自己的背景只不过是以化学起家重实验而不重脑子而已。我觉得自己处处都不如人,不敢说话,不敢发表意见。在这一年前半段发生的事情的阴影下,我再次陷入了一段内心的折磨期。我看着D对我说的ECE的专业要求,觉得那些要求我也达不到的。我想起高中的时候有人说“女生搞什么物理竞赛”;我想起高中的时候把2班的同学调入1班,前班主任拒绝收女生;我想起高中前班主任在分派课代表职位的时候,有意把女生安排给语文英语,把理科都留给男生。。。

解救我的,是Caltech学生毕业论文的致谢部分。我看了很多E课题组毕业的学生的致谢部分。因为这个研究领域是非常跨学科,E集结了很多不同背景的学生:生物的、计算机的、物理的等等。那些学生可能都是一开始只擅长自己有背景的方向。我看到R,她现在在约翰霍普斯金大学任职,是计算机背景,她在论文中写到她刚开始做科研的时候,也是连单位换算都换算不清楚要向别人请教的。我的老板D也是一样,铁打的计算机科班出身,之前也是在单位换算上面卡过好多次。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共通的是,他们从来就是虚心向人请教。

为什么要一直觉得Caltech的学生优秀。如果你,生在美国长在美国有你高中时期的努力,有你高中时期对纯粹科学的热爱追求,你有没有可能也会被Caltech录取呢。 高中的时候你总觉得你和你周围的环境不甚和谐,虽然你周围的人有考试比你高的,有比你各科都发展均衡的,但是他们没有像你一样对你高中喜爱的东西不带功利心地去追求。高中的时候有谁关注了那么多科学和人文的东西,做了那些简报,把科学家的事例贴在摘记本上想以他们为榜样去学习做人做事。 高中的时候,你弱在语文和英语上面,你本来就挺喜欢理科的思维,喜欢去动脑的。你有没有想过,你本身资质其实就是不错的,但是败在了中国教育上面。中国的应试所筛选出来的各科均衡的所谓的“全才”,打压了那些有特殊兴趣偏科的学生,对你,也一样是有损害的。(“女生搞什么物理竞赛。”因为解不等式的时候粗心丢了很多分,数学老师看我那一阵子分数不高所以拒绝让我参加数学竞赛。只有化学竞赛老师是鼓励学生搞竞赛的,而且不嫌弃学生的出身,不只在实验班招学生,平行班的学生也鼓励他们来参加。)如果你高中时期能够得以被尊重,大学又能在一个好的环境下,今时今日的你,又如何会在美国觉得那么不自信。你的优点你自己从来就没有注意过。高中时期的你,是多么有韧性,你自己看准了的事情你就是要去做到,而周围的人其实通通对我是不看好的。在第一次竞赛没有拿到国奖之后,徐校长、班主任、各个老师,有谁看好过我。而我只是每天晚上坐在竞赛班的教室里,伏案学习,没有功利心地,只为了我喜欢的,只为了求知。

我们不能改变过去的经历、成长的环境,但是为什么要给自己下定义呢?往前看。要看到我自己身上的闪光点。 我觉得我是适合做“科研”的。在高中lzx的感化下,引导我走上了自然科学的方向,引导我升起了对nature的curiosity。只是可惜到了大学之后为了出国必须达到很多硬性软性的条件,家里经济情况也并不支持我本科就出外交换,整个大学以为了出国做为导向,统统都是功利心;是最后我的研究内容和Caltech的交集唤醒了我内心的纯粹。

A只在乎他的学生有没有idea。但是有的时候比idea更重要的是,有没有那种迎接challenge的心,去解决难的问题的一种韧性。我觉得我的特质在这里。A可能喜欢刚毕业走的那几个学生,因为她们有很多做检测的idea,并且做成了。但是在我眼里,那些idea不过是把既有系统做些很简单的combination,解决的不是难题,不interesting,只有quick publication。这些东西不是我想要的。我要做到把A打压我的自信心的部分全部都补回来,并且在心里坚定自己想法:我觉得A做的research一点也不interesting!我要有我的底气。而不是因为对方非常盛气凌人而在一开始就觉得自己弱。

Caltech nurtures idealism and perfectionism. That’s where great science comes from.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将来怎么看我,对我而言,我只像海滩边玩耍的男孩,偶然间发现了一粒比较圆的石头,和一粒比较漂亮的贝壳,就觉得很愉快,但是在我前面,尚未被发现的石头、贝壳仍然多如大海。” ----牛顿

Caltech nurtures idealism and perfectionism. That’s where great science comes from.

翻开E实验室毕业的学生的致谢,每一篇致谢都含着浓浓的深情。Caltech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E到底是怎样好的一个导师。很多人都评价过说E是现在已经为数不多的非常纯粹的科学家。

E怎样好?看看D就知道了。D是E的第二个学生。当我对D说前半年的经历给我带来太多负面影响,我非常感谢他一直对我的支持,D只是说:I am sorry about what happened to you last semester. You said thanked me for my support, but I think I didn't do anything to support you! You know I don't have biochemistry background, and I don't know people in your department.我听D说着这些,只觉得是一个内心多么善良的人才能够说这样的话啊。

E怎样好?当我的工作投DNA会议的talk时,4个reviewer中3个高评,1个差评原因是我的合作者在他之前的一个talk中提到了部分我的preliminary result,审核的人因此认为我投的工作没有新颖性。最后我的talk被拒了。E怒斥了审稿人没有水平,但是仍旧说他始终鼓励在当时的情况下我的合作者在他的presentation里面提到我的结果,这才是科研应该有的样子,”open communication is the life blood of science”他说。并且他还举自己的例子说好的工作栽在没水平的审稿人手上导致文章被high-profile的杂志拒,但是最后那个被迫发在地影响因子杂志上的工作成了他被引用次数排名第3的文章。

E怎样好?同样的事情。几次和E的谈话中,D都有担忧说,我们在几次会议上都展示了我们的成果,如果这个工作再不发表,或许就被人scoop了。E只是说no, it won't happen.

E怎样好?每次发给他的邮件,他都很快回复,并且回复的邮件都是非常非常长,他所能想到的细节问题,他都会说明。当我还是一个远在天边的中国学校的本科生的时候,我所发给他的邮件,他每一封都回了,都不是敷衍。当我到了UT和他有合作之后,他每一封邮件都回复得无比长,无比细致。

E怎样好?在DZ找到成为一个优秀PhD学生的“捷径”之后,E只是源源不断地在他耳边唠叨,要有一个deeper understanding of science,要去面对而不是回避难的问题。

E怎样好?在Ri的毕业论文中写到,E非常赞同他在博士期间去进行一些outreach的活动。因为他明白contributing to the society有多么重要。

除了E之外,P也同样如此。 科研做到了极致,是一种艺术的追求。 Caltech nurtures idealism and perfectionism. That’s where great science comes from.

我没有宗教信仰,但我想Caltech的环境、E、P、D他们给我带来的震撼早就成为了我的信仰,我的role model。我此生或许都达不到他们那样的水平,但我心里永远向他们致敬和学习,不仅学习如何做research,同样重要的,是学习如何做一个好的human being.

想通了这些,当我再看我眼前的路时,只觉得是人到了最低谷一下子触底反弹了一样。 我去上本科生一年级的离散数学,去听ECE的其它theory课,再没有焦虑,只有被洗净了的humble。当我enjoy在ECE院里面展现给我的过去并没有完全explore的逻辑美感时,我突然想起了牛顿的这句话:“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将来怎么看我,对我而言,我只像海滩边玩耍的男孩,偶然间发现了一粒比较圆的石头,和一粒比较漂亮的贝壳,就觉得很愉快,但是在我前面,尚未被发现的石头、贝壳仍然多如大海。”

愿不忘初心。

#Personal #ResearchJourn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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