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省考公,他们一直寻找上岸的机会

整理者:转自南风窗同名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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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考研名师张雪峰的一番话,将一个毕业生团体曝光于众人。

“山东专门有一个巡考团”,他解释,“轮着考(公),全国转一圈,考上哪个算哪个”。这类巡考生,“把每年国考当一模,上海、江苏省考当二三模,山东省考变成正式考试”。

盛行于全国,北方地区尤盛的“神秘组织”,在流行话语下正式揭开面纱。为了做公务员,具有旺盛精力的年轻人,如古代科举赶考般,四处奔波,力争上岸。

参加过12场公考的应届生刘运,把公考上岸类比成游戏王者荣耀的通关。意思是说,在获得胜利之前,王者要把所有规则吃透。

秘诀就是“打信息差”?刘运连忙点头。

上研究生的第三年,他忙于各类公务员考试:国考、省考。还有所在985高校可选择的五花八门的选调生试。只要随意聊到一门,他都能够张口分析,这个考试的招录比,那个省份的出题规律。

参与巡考意味着比常人付出更多的精力、时间、金钱。一位粉笔公考教师表示,公考巡考在学生中是少数的少数。

“考到哪里就到哪里,这个想法不符合多数人,”她告诉我,大部分人参加公考,都是希望到离家近的地区发展。

但巡考的学生认为,在浩浩汤汤的公考大军中间,“随遇而安”,这是唯一能增加录取概率的办法。

“冲!冲就完事。”

刘运总结,公务员是对像他一样专业前景差的学生“最好的出路”。至于巡考,“自古以来,中国人都对体制有执念。”

体面选择

刘运有着惊人的时间表,他在二战考研时,就认定了这条路——巡考。

那是4年前的事了。沉浸在考研失败的痛苦中,他“对社会的认知变得更清楚”,逐渐承认,所在的土木工程专业,已经错过了时代的风口。

房地产业不再风起云涌。他了解过,就算顶级大学的学生,“进入头部房企的薪资,也只有十几万。”他苦笑:“白菜价”。

与其卷几家头部企业,刘运算了一笔账,一年的国考、省考和事业编考试,加起来至少有 10场。

“从22岁开始,考到35岁,好说也有150场考试了。”

“150次机会,猪都能考过了。”

自我说服后,前方的路变得明晰。他放弃了跨考专业,再度考了本科学校天津大学同专业硕士。“就是求稳。”

反正,他已志不在此,研究生学历更多是跳板。他要做好充足准备,等待三年后的一跃上岸。

河北的新传研究生张睿,在过去一年也卯着劲想要上岸。环绕京津冀,他参与了大大小小十几场笔试、面试,都折戟而归。意向单位全是机关部门、国企、央企。

也有离得很近的时候。2022年8月,他差点就进了一家石家庄的公立医院,做文职。因为无论是笔试还是面试,他都是第一,“再加上是男生,以为被要的可能性很大”。

结果,该公立机构突然宣布岗位关闭,不再招人。

“踩进了萝卜坑。”张睿心灰意冷。

研究生生涯在2022年6月结束。无业的他将自己全身心塞进公考考试。

在以重工业为主的北方城市,文科硕士没有太多被重视的机会。公考,张睿形容,是他留在家乡 “唯一体面的选择”。

参加公务员考试的考生等待进入考点

自称“大龄考公”的甘肃人裴超,有着说出来让人深感“凡尔赛”的战绩:两次国考,他都成功上岸,却因为地区原因放弃。

过去的1年多来,他参加了7次公考。有的是用来练手,有的是诚心投身。从甘肃兰州考到山东、江苏,南下深圳。

2023届国考,他笔试第一,进了上海税务局的面试。但考虑到自己30岁的年纪,到上海买不起房,他放弃参加了下一轮面试。

这些跨省考试,裴超说,即使花费大量积蓄也感到很值。

“积累经验太重要了。”巡考是把握最新命题规律的最佳方式。

刘运也同意,亲自上考场比呆坐家里模拟考,效果好太多。“考一次试,相当于20天的复习。”

公考是有关速度的较量。国考行测科目, 共计135道题限时120分钟,考验 “快”和做题策略。

“120分钟,经常有30道题做不完,还有很多创新性的新题。”巡考的经验,锻炼了刘运此后考试的策略。

他回忆,江苏省考向来被誉为难度最大的考试。考完江苏卷后,今年2月他再参加广东省考,“提前10分钟就写完了”。

“江苏省考对其他省份,就是降维打击。”

走的弯路

明明两次国考都已经上岸,裴超却觉得,过往的30年,自己走了太多弯路。

他有过很好的起点。高中时,他在的是兰州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级。但偏偏读到高二以后,心走了偏,他没把精力放在读书上,最后只考上大专。

到大专上了两天课,裴超就受不了了,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几天后,他跑了出来,给自己办退学,回兰州复读。

这段经历,让裴超如今用来说明自己的性格弱点。“有点偏执,”总想证明自己;另一面是,他不似同龄人按部就班,“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

从二本大学毕业后,裴超去上海找了个班上,事多钱少。重要的是,在大城市的孤独感太强,“留不住”。

所以,他又回了兰州。 “还是没干正事”,和几个朋友合伙,在家乡做公考机构。

创业给人更多的是风雨飘摇的不安定感。经过新冠疫情期间的大亏损,裴超厌倦了总在黄河边当失意者。2021年,他从亏了4年的合伙机构退出,全心备考公务员。

“如果按部就班,同学在我这个年纪都当上了正科,”裴超带着一些无奈。就像低苦艾的《兰州兰州》唱着的哀愁,“再不见风样的少年格子衬衫一角扬起”。

他自认为“年龄到了”,也该觉醒了。

“我还没有结婚。在我们当地,不论做什么都不如做一个公务员,更能获得大家的认同。”

证明自己的想法再次支撑着他备考。每天睁眼开始,他就复习,刷题,做题数量一度在公考APP里排名全省第24。

地点也不局限在兰州了。经过两次巡考上岸又放弃的折腾,他弄清楚了心之所向:只去发达的二线省会。“压力不大、人还能生存下来的城市”。

张睿也有一种在走弯路的遗憾。2022年硕士毕业时,他拒绝了3个offer,原因都是想冲击待遇更好的铁饭碗。

一个离家最近的职位,是石家庄某电视台的记者。

他当时认为,记者的岗位没有双休,外出很多。而在当地只有中等薪资,“6000左右”。想了想下半年的多个公考和事业编考试,他没去。

只是,2022年的下半年异常煎熬。因为疫情,多地公考、央企、高校的招收都宣布无限期延迟。

好不容易有能参加的考试,流程也比正常时候漫长。报名要跑到现场,准考证要到现场拿。一个央企的宣传岗位,要经历四轮选拔。

不管倒在哪一轮,又要经历漫长的、内心裂开又粘起来的过程。

坐着火车从河北这头奔向那头考试时,他有时候不清楚人生的货轮该驶向何处,渐渐怀疑自己的选择。

4年前,大四的他在北京实习了一年,差点就留在了广告公司工作。但在方正偌大的北京,本科学历让他感到渺小,总觉得学历会阻碍他今后的步伐。

考研成为迷茫的二本学生摆脱自卑的唯一方式。

没料到,3年后,研究生学历的加持,他的内心被无法和解的欲望和骄傲撞得支离破碎。

如果最后进不了政府部门、央企、国企,“我读研付出的时间或者金钱成本,会不会就都浪费了?”

加剧的求稳

即使张睿经历过大小十次考试失败,也没投出一份给私企的简历。

2023届国考,笔试没过。岗位在县级税务局,有5年服务期限。不想呆在县城,他“没太用心准备”,自然挂了。

2022届省考,他报了石家庄某县政府,排名中游。

痛苦的失败经历都没能促使他换一条路。我于是问他:“为什么一定是编制,才能表现你4年读研的成果?”

张睿在电话里犹豫了很久,最后说,“我也想不明白了”。父母没有逼他考试,也没说过希望他做公务员。

直到他慢慢地回忆起,三年的读研生涯,校园里充斥着考公的氛围,“上一届的学姐学长,大部分都进了这种国家单位”。

与本科时期大家伙都追求挣钱不同,稳定、工作与生活平衡的职业,才是他读研三年来耳濡目染的流行文化。

刘运也有类似的心理。本科四年。他清楚自己对土木工程专业毫无兴趣。但为了筹备考公,求稳,再做三年学生也值了。

这次,他把三年的目标分得很清楚。

第一年,申请入党,担任学生干部。研二第一学期始,复习备考,参加2021年底国考。2022年全年,刷题,参加选调生和公考。

他因此自称 “抢跑选手”,不止在做题勤奋度超于常人,还花了大量的时间了解各类信息。

经过14场公考,他最终拿下了浙江、江苏、国考、吉林等多个“上岸”通知。在社交媒体上,他被网友称为“大佬”,同时有了挑选哪个岗位才是“最好的出路”的烦恼。

变窄的未来

公务员考试竞争愈加激烈。数据显示,“2023届国考总报名人数已突破250万,相比去年增长了50万人,同比增长25%。”

“创历史新高”几个字,像石头一样砸在公考人的心。于是,相比于放弃公考,更多人选择用巡考,加大录取几率。

裴超解释,之所以这么选,是因为一种 “路越走越窄”的感觉。

“很多考公的人会因为考试总差一点点,又投入精力去学习,导致几年没有工作经验。”到最后,只剩下继续考公一条路。

他自己也是。从合伙人身份退出后,疯狂刷题的裴超在2021年底变成了兼职公考行测老师。2022年,靠着全国巡考,他用高分的成绩吸引了一批当地学生报班。

但他心里清楚,脑子积累的题库以后很难适用于别的工作。“考编就是当下为止唯一擅长的路。”

待业近一年的张睿,也越来越感到焦虑。日渐低落的情绪和衰退的身体让家人有所察觉。父亲好几次心疼得看不过眼,对他说,在县城找个班来上吧,做一个快乐的普通人。

张睿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想到过去因为考公失去的offer,他不想退而求其次。

2023年河北省考,他考了省交通运输局。笔试过了,准备面试。

只是,经历过几次“差一点点就成功”的结局,张睿不敢抱期待。他在考虑,考不过这次就去北京,到私企找一份挣钱的工作。

但脑子里另一个小人又说:“去北京你也买不起房,终究还是要回河北考公职。”内耗与纠结缠绕着迷茫的年轻人。

相比之下,裴超目标明确,就差一个机会。

巡考了两年,他在今年等到了最希望能上岸的岗位,兰州某市直单位。在这个只招1个人的岗位,与裴超竞争的有1200多人。

他排所有人第二。

这次成绩好得出乎他意料。过往的两年,他报的全是发达省会的市级和省级单位,上岸难度“地狱级”的大。

这样执着的原因,他告诉我,“在一个乡镇,你这辈子熬到头,你也到不了正科;在一个县里边,这辈子熬到头可能到一个副科,但在一个市一级的单位,好一点到副处,在省一级里……天花板都是平台决定的。即使当不了领导,但升到一个职级,工资待遇也会提升……”

他第一次离“天堂”咫尺之近。

2023年4月,面试在即。他少有地感到泰山压顶的焦虑,比任何一次都想抓住机会。

焦虑的他主动提到了最近的新闻:一位四川成都女子被父母强制公考5年没上岸,被诊断出精神分裂症。

他形容,这是一种“考公人才懂考公人”的精神的痛。

感同身受地代入到身边巡考的公考人,“实际上很多人,内心都已经崩溃”。

(应受访者要求,刘运、张睿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