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届年轻人,正在断亲
整理者:本文来源于互联网。向我们展示了四位走出原始家庭的子女的人生经历。
展开全文
这一届的年轻人,正在「断亲」。不愿意回家过年,排斥举办婚礼,没有亲戚的联系方式。如果不是因为血缘,有些人,一辈子可能都用不着见几次。 他们多在独生子女的环境里长大,父辈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情感自然是感受不到的。经历从乡镇到都市的地理迁徙,也没有了家族聚集的环境。父辈过去需要依靠亲戚来办的事情,他们也能通过雇佣关系解决。很多人常年在外求学工作,有些亲戚,连名字都很难记得。 同时,「自我」的外壳逐渐坚硬,一些亲情对他们来说只是负累。当彼此的需求无法被满足,在相互不熟悉的几代人之间,强行维系关系对他们而言是件「痛苦」的事情。最终,有人选择断亲,逃离。 我们找到了几位正在或者已经断亲的年轻人,聊了聊他们的断亲故事。我们无意去评判「断亲」这种现象,而是想了解断亲的背后,是出自于怎样的心理需求和社会关系的变动。我们发现,有些疏离,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有些切断,更多是年轻人需要重新确立自己与他人的边界。「断」掉一部分亲缘关系的同时,他们也在建立新的人际规则,自行选择新的「家人」,从而组成新的亲密单元。
康乔:37岁,芯片行业从业者:我的婚礼,只邀请了四位亲戚
时至今日,我的父亲过年回老家,依然会被他的亲友们质疑,为什么我的婚礼并没有邀请他们参加。他依然陷于我「断亲」的泥沼里。但我的婚礼,对我而言,却是我「立国之战」的胜利。我的「断亲」,有两个层次,父母和亲戚皆在列。「断」的方式,是逐渐产生疏离感。 我18岁离开家去上大学,从此,我在父母眼里,便到了一种停滞成长的状态。物理上,我们有200余公里的分离,但心理上,他们对我的认知依然停留在18岁之前。 我的父母都是教育行业从业者,掌控欲极强。从小我是别人家的孩子,从不调皮捣乱,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后来顺其自然考入清华。考上清华也并没有多么荣耀,这个结果在我的父母看来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但另一面,我是个极为敏感的孩子,小时候乖极了——这是父母「驯化」的结果。因为只有「听话」,我才能得到父母的「嘉奖」。成年之前,我对是非的判断力,全系于父母的评判。这一点,直到我27岁博士毕业那年,才意识到。 2012年,我博士毕业,面临着择业与婚恋两座大山。学术上小有成就,但父母希望我能进入国企工作,原因是「稳定」。父亲一遍又一遍论述着他对「不稳定」的焦虑,却又没有任何实质的帮助与指导。每当我讲出自己想法,很快就又会被他的论断淹没。因此,我们爆发了一场剧烈的冲突,这场冲突最终以他的一句「我是你爸,你是我儿子,我凭什么不能管你」告终。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他只是在传递他的焦虑,希望能借此控制我的人生,但从未真正听到我的声音——9年物理与心理距离的疏离,我的意识已经脱离他们,开始生长起来。 婚恋上也是如此。工作安顿下来之后,他们为我安排了一场相亲,姑娘是他们托关系找来的,算是世俗意义上的「门当户对」。相亲的流程是,双方父母先行约见,确认「登对」,再安排子女见面。而后,在未得到我的允许的情况下,他们居然背着我与对方父母以「准亲家」相称,并约定了共度春节。得知这些,我无比抗拒。在这场对抗里,妈妈一遍又一遍地说,「如果你自由恋爱,遇到骗子怎么办?」她异常焦虑。当时的我无法具象化地表述那种难受,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与他们的冲突。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2015年。借着一次谈话松动的契机,我顺势提出独自留京过年,并坚决执行下来。 父亲说,「咱们过年要有习俗」。于是我便发明了一个新的习俗——年夜饭是一碗泡面,大年初一的上午开车环绕北京的四环兜风,出了四环直奔宜家,再吃一顿「瑞典餐」,就算是我独自留京过年的「新民俗」了。 我知道对于观念古板的父亲来说,在春节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儿子不回到身边过年,对他来说是多大的「杀伤力」。 2022年是我施行「新民俗」的第七年。车辆驾驶在四环路上,我觉得自己像蝙蝠侠驾驶着他的大黑轮摩托一样,在巡视他的城市与领地。车辆往前行驶,脑袋循环细数这一年都做了哪些叛逆的「坏事」。「叛逆」给我带来的快感,是我「乖孩子」时期不曾有过的。我也在感受着「背叛」家庭之后,自由在被一点点夺回。
后来,我有了心仪的姑娘,在与她确立恋爱关系之前,我佯装轻松地问她,「与家里的关系『断』得彻底么?」她很快领会我的潜台词,并给出了确认的答案——那是我们彼此都不受干涉的、完全靠自主意识做出的选择。 2015年至今,我跟家里的联络越来越少。偶尔的联络,也只是例行汇报。恋爱之初,母亲曾试探性地跟我打探女友的情况,感知到我的情绪,她硬生生把那句「她不会是骗子吧」给咽了下去——我知道她想问什么。 34岁那年,我决定办婚礼,婚礼选择在海外举办。婚礼不收礼金,参加婚礼的人也由我定。为表示对我的父母双方家族的尊敬,我仅邀请了他们各方仅2位亲戚作为代表参加。我把这个决定以「通知」的形式传达给父亲。他知道,我的态度里,没有任何可以商讨的余地。 飞往国外办婚礼之前,我包了一辆大巴,把参加婚礼的人一起载往首都机场集合。父亲帮我做了部分亲友汇集的工作。大巴抵达首都机场,他把组织秩序的「小蜜蜂」递给我,说「该你接棒了」。 接过「小蜜蜂」,我说,「接下来,请听我指挥」。那一刻,我觉得,郑重极了。
刘腾:23岁,弟弟,客家人:姐姐「消失」了,我也觉得自己亏欠她
姐姐不爱打电话,她不爱打电话给任何人,包括爸妈。而我爱打电话,每天打一次,先打给爸爸,再打给妈妈。
姐姐是什么时候「断亲」的?我不知道,但似乎有一部分是因为我爸爸而开启的。姐姐很年轻,今年才25岁,但她已经结婚有身孕了。在还谈恋爱的阶段,大家对她的这位未来丈夫没有任何了解,姐姐闭口不谈男方任何信息,此外也很少和爸妈主动联系,我猜是因为她不希望爸妈干预到她的感情生活。但爸妈则有些担心,「老姐男朋友是干啥的?」他们总是这么问我,我其实也不知道。
事情进展迅速,超出所有人想象,某一天,姐姐突然告诉我爸爸,她要结婚了,这让家里人感到震惊,大概是那之后,矛盾肉眼可见地变多了起来。我姐姐认为,婚姻是自己的事情,不希望家里人干预,我爸爸认为,家人对男朋友还没有过多的了解就结婚是种草率。爸妈希望让我姐回家摆席,但我姐坚持一切从简,因为和家里的亲戚不熟。姐姐和父亲约了星期六「见亲家」,但父亲认为这种单方面的决策是不尊重他。爸爸大发雷霆说,「没时间!」 在那之后,我爸就没有再理会过我姐了。不再联系,不再说话,尽管他们从前也只是保持着微弱的联系,但我爸总会有主动交谈的时候。但这次,冷战持续了大半年,看起来没有尽头。
姐姐和我不一样,她不爱和任何人通报自己的所有事务,特别是对父母。小学毕业,我考上了全市前列的寄宿学校,此后整个青春期,我都在离家车程一个半小时的市郊生活念书,也就是那时起,我发现自己特别想家。父亲开车送我到校车的接送点,把我送上大巴,而我看着下面的他泪眼婆娑。对我来说,离开家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说分离焦虑也不为过。每次到了学校,就要找一台公立电话给家里打上一通报平安。而因为寄宿的原因,有时候爸爸给我拿的一瓶水,喝完了我也会留着,因为我会觉得那个水瓶子让我很安心。
姐姐不一样,她只考上了镇上的公立初中。在我印象里,爸爸接她的次数并不多,因为离家近,很多时候都是姐姐一个人回家。有一次暗恋她的男孩骑车跟踪姐姐到我们小区门口,我爸出面把那家伙赶走的。初中毕业,姐姐变成了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在我的印象里,她好像英语很差,数学很好,她不爱和我爸妈沟通,到了周六,她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用电脑和YY公会上的人的聊天,表演节目,出了房间,她又变得沉默寡言。姐姐的青春期貌似过得不是很开心,我俩彻底分野了。高中,我姐姐也考上了私立的寄宿学校,但她不再爱打电话汇报日常。
我对姐姐生活的认知有一大片是空白的。这么回想起来,很多时候我都是主角,姐姐甚至都不是配角,好像消失了一样。只记得很多次,我们会因为餐桌上的饭菜争抢,比如只剩下一个鸡腿,当然是留给我吃。印象最深的一次交集,发生在小学四年级,我去参加了一个军训夏令营,起初我踌躇满志,带上了行李去到营地,但爸妈要走的时候,我哭着抱着爸妈说我要回家。在一个办公室,教官很严厉,他说;「你要是走了你就是逃兵!」但我还是哭,我真的不想睡在帐篷里面。爸妈想到了个好办法,让姐姐替弟当兵,他们把我接回家,然后把我姐姐送到了营地。后来,我在结营相册里看到了姐姐牵着一只大狼狗的照片,很威风,很坚强。我现在想到这回事突然就想流泪,我觉得我也很亏欠姐姐。
我们并不共享同一种生命体验,但姐姐真的慢慢变得不喜欢和爸妈沟通。她回家时还是很开朗,但她拒绝打电话。爸爸不是什么坏人,但他很喜欢挖苦姐姐,那是他的拿手好戏。私底下,父亲很多次都告诉我,「说白了,你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今年春节,姐姐和她的新晋老公没有和我们一样回到粤北的村子过年。
除夕的年夜饭气氛很好,虽然少了姐姐,但不影响爸爸扯着大嗓门开玩笑。饭后茶余时间,两个回乡的堂姐又开始和我爸讲起她们和伯伯断亲的那些故事。「直接把我们从高速路上扔下」,「对对,还有一次,我已经让他(伯伯)不要寄顺丰,寄顺丰会很贵,但是最后还是寄了顺丰,而且是故意的。」两个堂姐零零碎碎地说着,爸爸沉默地听着。
几年前,堂姐因为种种原因和她们的父亲断了亲,此后我的父亲开始担任「知心伯伯」的角色,经常私底下帮她们化解问题。「现在我们坚决不和他往来了,我们现在靠自己买了车,在大城市工作赚钱,就是为了等这么一天。」其中一个堂姐说。
「哈?不是吧。」我爸脸上开始发红,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生了气,「好歹也是你亲生爸爸」。我堂姐随后开始解释他们的断亲理由,我爸有点坐不住了。我坐在饭桌的一角默默观察这一切。我知道,我爸再也没办法像前几年一样轻而易举地共情我这些堂姐们了,因为现在,他的女儿正在出逃,和我这些堂姐一样。
我也突然开始意识到这似乎不是巧合。在我的家族里,为什么堂姐们都断亲了,现在,轮到我姐姐了。大伯的两个女儿放在农村和奶奶生活,小儿子带到了东莞。二伯的两个女儿放在农村和奶奶生活,小儿子带到了深圳,听说两个堂姐考到深圳的某所大专时,二伯甚至没有给学费。
团圆饭的最后,爸爸爆发了。他拍起桌子站起来,骂了我姐姐很多句很难听的话,大概就是「不孝顺」之类的。在我爸爸眼里,我姐姐不打电话很不孝顺,私底下结婚怀孕也很不孝顺。然后一人上楼了。我妈妈洗了一会儿碗,沉默良久之后从厨房冲出来,穿着围裙拿着锅铲流着泪水指着我爸声嘶力竭道:「你再骂我女儿一句试试。」
姐姐说,「断亲」之后,她的生活像是「浮出水面好不容易吸口气一样」,但她也说,「快乐不快乐真没什么差别,他们还是他们,我还是我」。
坦白说,我对姐姐也有不理解的部分。我可以轻易地拨出电话,和我爸妈聊聊今天过得怎么样,我劝过姐姐,但姐姐就说不行。「哪怕走走仪式也不行?」「不行」。
我也很无助,有时候我在面前帮姐姐说话,父亲就会大发雷霆。过年之后,我看到我姐夫在朋友圈发了姐姐和他们家一起过年的合影,觉得不吵架的年夜饭真幸福。而「父权」的破碎场景很残酷,爱我的父亲坐在那里叹气。他觉得整个家现在一团糟。以后怎么和解,会不会有和解都是个问题。现在我只希望我姐姐可以永远幸福快乐就好。
何意:28岁,广告从业者:除了父母,我不牵挂任何亲戚
「躲亲戚」,大概是我整个春节最重要的关键词。尽管这个行为,被父母指责为「不通人性」。 2022年春节前,我跟父亲协商,「春节要不我留京过吧」。说服他的理由是,疫情严重,此时返乡,恐怕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父亲面色为难,但家人告诉我,自从我提出不回家过年这个想法之后,父亲连饭也吃不下了。他无法理解,春节这个阖家团圆的时刻,为什么我却想着要逃离。 该怎么形容我对春节回家的恐惧呢?更具体来说,是对那种复杂的、粘稠的亲戚关系的恐惧。家乡距离北京高铁3个小时,平日里,我回家的次数并不算少,但唯独到了春节,抗拒回家的情绪近几年越来越强烈。家里亲戚众多,一想到在外忙碌了一整年,回家就要开启全天「营业」模式,头皮发麻。 整个春节期间,家里门庭若市。最夸张的时候,早上9点开门迎客,夜里10点之后送走最后一拨儿客人,一天家里要迎来5批亲友。我的朋友甚至调侃道:「你家这个线下流量,如果邀请来做客的人每人都在拼多多里砍一刀,一辆电动车应该能砍到手了。」 在外忙碌一整年,春节回趟家,真的比上班还累。 我的父母亲,兄弟姐妹甚多。他们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物质匮乏的中原农村长大,兄弟姐妹之间,需要互相帮扶才能度过许多难捱的岁月。每每念及手足之情,妈妈总会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讲起大舅早早辍学、供养弟弟妹妹们读书的故事,也会谈到父亲的哥哥30多年前如何照顾遭遇横祸躺在病床上的弟弟(也就是我的父亲),从而提醒我,要对这些长辈心怀感恩之心,甚至还要向我灌输「委屈自己,成全别人」的价值观。 现在,父母的兄弟姐妹们,多数已至第三代。我父母的兄弟姐妹们,现在多数已经是五六个孩子的爷爷奶奶了。如果将这些子子孙孙们加在一起,是一个超过80人的庞大家族。中原地区重视亲缘关系,父母珍视手足之情,但这些关系,到了第二甚至第三代,已然变味。 每年小年一过,妈妈便开始着手备年货。从腊月二十六七开始,家里便开始了每日满汉全席的日子,夜里宾客散尽,收拾残羹冷炙,打扫白日的「战场」,是件极为繁重的体力活儿。这边我还在清扫杯盘,那边母亲已开始准备第二天的食材,一边备菜,一边抱怨身体的疲累。每当此时,她再来传递如何让自己委屈、好让别人开心的价值观时,我都忍不住要去驳斥。 家族的关系已经不如早年单纯。有了第三代后,父母的兄弟姐妹自然都要偏袒自己的后代一些。春节拜访浮于表面,进门各玩各的手机。有时五六个孩子一起哭闹起来,脑袋濒临炸裂;有的亲戚,几年才见一面,翻来覆去地说着与十年前相同的话,尴尬到脚趾抠地;更有些亲戚或许已经出了三服,我并不认识,因为有一些经济牵扯,偶然登门,也要被父母要求招待周到;此外,亲戚中难免会有人以打探别人私事为乐,前脚打探到别人的事情,后脚便添油加醋地在饭桌上广而告之。有时,我甚至会想,过年就是在满足部分亲戚的窥视欲吧。
至于父母所说的那种相互扶持、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情感,我在亲戚身上没有任何体会。有些亲戚,一辈子也用不着见几次。除了父母,我确实也并不牵挂他们。 我的父母年逾六十,价值观已经异常顽固,我已经放弃说服他们了。我的「断亲」,也只是心理层面。这些年,我几乎不会主动联络任何亲戚。 整个春节,无比负累之时,我便撂下满屋宾客,找个理由背上电脑躲出门去,我不想在那样的环境里「营业假笑」。估算宾客大约散尽的时间,再返回家去。我的父母一通张罗下来,身体难免吃不消,我得回去帮忙。整个春节下来,整个人都不好了。这种糟糕的情绪在返京之后的一个月,还没完全消解。 返京前一日,送走当天的最后一拨儿亲戚,父母瘫在沙发上休息,我在一边收拾行囊,父亲突然意识到,我回家八九日,竟无一日与我好好聊天。见我一脸不悦,父亲终于松动,「明年过年,如果不想回来,就提前说一声吧」。 也许,明年我与那些不相干的亲戚,就不再见了吧。
小咪:35岁,自由职业:退出家族群,我再也不用接受亲戚们的评判
「断亲」之前,在我的记忆里,我一直以为自己生长在一个充满爱的大家庭里。家里大多是知识分子,爷爷奶奶与子女们关系紧密,以至于父母放心地把我交由二姑照料,这也直接导致,我与父母的关系并不那么亲密。二姑是小学的一名教导主任,她对多数事务的评判,总有一套非黑即白的逻辑,从而也成了我噩梦般童年的开端。 以她的主观喜好来说,我不属于那种传统意义上成绩好又温存的「好女孩」,读书期间被她拎到班主任门口破口大骂是常有的事。印象中,班主任的办公室位于楼梯口,也是学生上课的必经之地,我记不得小时候犯过什么具体的错误,但是那种被人盯着看的滋味,想起来就异常难受。 这种不适,在2010年的一次旅行中,到达了顶峰。这年,在美国生活的三姑姑回国探亲,我陪她和二姑姑一起逛世博会。三姑姑的老公在美国的一所大学任职,儿子就读的是沃顿商学院,在这场旅行中,她无时无刻不在细微之处炫耀自己「海外家庭」的优越感,并试图将我拉进她的阵营之内。二姑则希望通过一贯对我的控制,而宣告自己的「主权」。 这些年来,家族微信群里,家庭聚会上,表面和气之下暗流涌动。谁家小孩读了名校了,便总要拉出另一个小孩来踩;谁又买了什么车,表面奉承夸赞,转眼可能就是另一番奚落的言语;哪位家族成员要结婚了,婚礼的排面与对方的家世又要被这些亲戚们「赏味」良久……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里,无论你做什么,似乎都会感受到评判的压力,真的让人窒息。后来,我索性退出了所有的家族群。在必要参加的家族聚会上,对于不喜欢的亲戚,直接熟视无睹,不理不睬不搭腔,反倒觉得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2017年我与男友领证,没有告诉家族的任何人,包括我爸妈。在我的意识里,领结婚证与办婚礼是两件事。领证只需要我们双方彼此参与,但婚礼却要涉及彼此的家族。一旦我领证这件事被亲戚知道,接下来的一连串事情就都不在我的掌控之内了。我不想被任何人评判。 至于孩子,我们一开始也约定了丁克。我没有勇气做出孕育一个小生命的决策。我看过太多原本和美的二人因为孩子的到来鸡飞狗跳,中国的家庭有个特色叫「隔代亲」,因为教育理念的不同,与老一辈产生各种不快,这种隔代的干涉说白了就是负累。 但我对宠物有种无限的爱,最多的时候,我养了20多只猫。我可以很多天都不出门,跟它们待在一起,观察每只猫的喜怒哀乐。动物与人相比,简单多了。
阿麋:24岁,在校学生:家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唯一的港湾
我的「断亲」,大约是从12岁后慢慢开始的。今年我24岁,大多数亲戚的联系方式都没有,也基本没有主动接近过他们,所有的联络都隔着我的父母。这种感觉,就像我们双方都在看一扇关上的门,两边的人唯一能互相窥见的,也只有门上的小孔了。 这种关系并非先天如此。我在四川一个人情味儿极浓的乡下长大,每逢过年,村子里一定要摆很长的「坝坝宴」,招待十里八乡的亲戚,他们也一定会走很远的路赴宴。我跟在表哥的后面跑来跑去,去镇上买窜天猴、蜘蛛炮以及叫不上名字的鞭炮一起玩。 12岁之后,我离开那个小镇去省会读寄宿学校,回老家的频率变成一两年一次。曾经熟悉的长辈渐渐变得陌生,每次回乡,父母的堂表兄弟和他们的配偶,我总认错,闹下不少尴尬,索性就跟在父母后面,像鹦鹉学舌一样,他们让叫什么就叫什么。再大一点,干脆就躲到车里去,独自写作业,或者抱着电子产品,好规避那些繁文缛节。毕竟,亲戚们的问题几年不变,我忽然觉得,他们询问的背后,也并不是真正的关心,不过是走个流程罢了。我对父母的作用,也只是展示「这是我的后代」的功用而已。 距离疏远或许是直接原因,但人生轨迹的渐行渐远才是导致「断亲」的主因。我还在读书,但我的堂表亲们,大多已经结婚生子了,很少再有什么共同语言。 我的父母却依然保留着极重的宗族观念,每年的拜年必不可少。村里的坝坝宴变成城镇里的家宴或酒店里的宴席。这是一场微妙的家族权力中心的捍卫与流转,且权力的强弱伴随着各个小家经济状况的变化而动态变化。 小时候的宴席,都是在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举办,后来我的姑姑家修了大房子,异常气派,能够摆很多桌,我们在姑姑家里汇聚,就是强化他们在家族里话语权的过程。再后来,我家搬到了城里,也会邀请他们来我家聚会,一些亲戚却会对权力中心的偏移表现出微妙的抗拒。 家庭的集会特别强调长幼尊卑,晚辈要给长辈敬酒,还要讲漂亮话。我并不擅长这些,更要命的是,也不懂该如何掩饰这种「不擅长」,时常是端着杯子尴尬地杵在那里。宴席结束,回到家,又要被父母指责,被他们打上「情商低」的标签。
我妈指责我的理由很强硬,她认为如果我不去维护这些亲戚,以后就没有这方面的资源可利用。但在我看来,所谓血缘关系,仅仅只是我们建立关系的一个渠道,老一辈所需要的所谓的帮助,我们都可以通过雇佣关系解决。更何况,哪怕有最紧密的血缘关系,也不代表这层关系会一直亲密。姥爷去世那年,我明显觉察到,我妈妈和她唯一的哥哥的关系开始变得紧张。我妈会觉得我舅舅没有照顾好姥爷,而我舅舅又觉得我妈妈在躲避责任。这些话他们没有直白地讲出来,但双方通讯频率的下降与家庭聚会上眼神的躲避,让你会觉得有种情绪在空气里蹿动。 至于父母给我贴的所谓「情商低」的标签,我并不认同。对于他们而言,亲戚就是朋友,但对我而言,朋友是朋友,亲戚甚至还会更远一点。 但我们又一次因为过年的酒桌礼仪而产生争执。我极力地想告诉他们,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也追求真心待人,只是我们更向往平等和踏实的饭桌。好友相聚不需要太多场面话,职场上也有新的交流方式,不会因为你在酒桌上做得滴水不漏而看高你。争执到最后,我发现我们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情,他们想灌输的,只是他们的社会化技巧。 所谓「断亲」,我更愿将这二字拆开来看,「断」掉的是那些非我们主观选择的、一两年都未必能见一次的仅有血缘牵连的人,「亲」近的又会是那些我们主动选择的「家人」。我们是计划生育年代下成长起来的孩子,不像老一辈人有足够多的兄弟姐妹及庞大的家族,但我们依然会去爱别人,去建立新的人际圈层。毕竟,家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唯一的港湾。 我有很多同学和朋友,他们跟我一样,都是独生子女,但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很深。我们彼此之间,是在充当part of family的角色,我「爱人」的能力也没有因为疏离亲戚而有所折损。最近我在看《欲望都市》,特别羡慕剧里四位女主之间的友谊,剧里有一个情节,当Mr.big想要去巴黎挽回Carrie的时候,他去了姑娘们小聚的早餐会,对她们说,「you three know her better than any one,you are the loves of her life(你们比任何人都了解她,你们才是她一生的挚爱)」。
我特别认同朋友才是自己选择的家人,我们在这种认真经营的情感里获得了比血缘更重要的亲密关系,这种情感连接就是我们这代人新的方式。 我觉得我们这代人正在经历一场不可逆转的「社会化革命」。大家族在瓦解,缩小成越来越小的单元。我们会越来越把情感需求锁定在小部分直系亲属身上,并向外拓展自己新的「家人」(朋友)圈层。在这个过程里,我们会有与父辈的拉扯与博弈,但在这种博弈里,慢慢就会找到新一代人的价值更替与平衡点吧。